正月里来是新春。正月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首古歌,这字从北方老人们的嘴里吟出来就显得更闲,更像正月本来的样子。
正月还是一块巨大而有着旧棉花套子味儿的大棉被,盖着一个年份的脚和头。新春就是突然蹬开被子的一条腿,你能听到血液在皮肤下汩汩地流,一到二月,这棉被就会让什么手一把揭去,一年其余的月份就大大咧咧赤裸着展现出来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站起来追日赶月般奔跑。
北方的新春迷蒙混沌,像是还没睡醒,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来。又或是金锁关扣押了从南而来的春色——长安的女子们已裙摆摇曳了,金锁关往北和再往北的小媳妇们还犹犹豫豫穿着小棉袄和大棉袄。烧荒者在地里燃起的火焰和青烟也一样犹豫。
大片混黄的土地看起来依旧木然,无数干枯的蒿草也呆站原地。树们的心缩了一冬,树皮刚刚才有了些微微放松的样子。
河流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偷着从冰间化出一条水道,遗憾的是那种大河小河解冻前由冰底传上来的喀拉喀拉声很多人都从未听过。那曾是多么神圣和让人激动的声响啊,但现在的冰都少了一种傲慢和骨气,没有前些年冻得瓷实坚厚。冰是已开始融化,鸭子和大鹅嬉水的欢欣却是难见,北方的春就来得更慢更隐秘了。
那么,北方之春究竟该去哪里寻觅呢?
正这样想着,长号锣鼓唢呐就劈天盖地响起来了。灰蒙蒙的天地间突然就涌出大朵大朵彩色的人泉。所有颜色都披挂上身,各种塑料珠翠缀满一切边边角角,秧歌队里的男女老少统统把自己打扮得像鲜艳的祭品。
伴着一路鞭炮,这些人卖命般敲着鼓锣,鼓面的牛皮应该早被敲打得失去了知觉。吹唢呐的人腮帮子被一股气息不停鼓涨得浑圆,逼出一连串高亢明丽的转音。大镲小镲也快速拍击震颤着,看起来既弹又粘,人手腕子边的彩绸便也被被带着忘情翻飞。
老式秧歌队里,男人们击打腰鼓间腾挪着一种奇异柔健、如猿似兽的步伐,女人们敲打纯铜小手锣,摆腰扭胯着一种最原始大胆的妖娆。搬水船的女子莲步款移,让人真觉得那船正行驶于淼淼水波之上,紧随着的艄公一律须发灰白,他们摇头晃脑间划桨捋须逗着观众。老婆婆扮的老头在鼻孔间夹着两蓬外翘的假胡须,老头扮的老婆婆则戴了假发髻,糙皮的脸蛋子涂了红圈,耳朵上还挂了用皮筋拴着的大耳环。
老婆子和老头后面跟着的是猪八戒、孙悟空和济公。猪八戒戴的猪头道具完全被涂黑,猪嘴也有些长,虽然挺土气但一看就是八戒。孙悟空的先进一些,不知在哪买得个布满黄毛的头套直接罩在头上,只露出两只怯生生的眼睛,原来是个瘦弱的女孩子扮的。济公扮得最像,一个瘦弱的汉子疯疯癫癫摇着扇,一手捏着酒瓶,不时拿起来喝一小口,不知道酒瓶里是不是真有酒。
队伍最后是大头娃娃们,他们也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是笨拙地走来走去,不时用手扶扶大脑壳子。
新式秧歌队们则在老传统里翻新着花样,服饰极尽崭新艳丽,多是青年男女,旋着花伞,一扭起来表情却很到位,眉来眼去全是热腾腾的气息。这些新式秧歌队像在老烧酒混了啤酒,激荡起一大堆沫子般,也有种说不完的拥挤繁华。
这样的队伍是要去哪里呀?哦,先是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河般流聚到了城隍庙和牛王庙,庙院中一拨拨地对神灵们虔诚跪拜赞唱罢了,又流去开阔的场地上尽情翻溅一番。人群黑压压的,像铁锅的颜色,水到哪里,锅就跟到哪里把水圈起来,烧起来。
秧歌队们刚一扭完,一种大面积的灰黄色就从北边天际罩将过来——春风过来了!这风刮得准时,刮得熟悉!眼见得灰黄色逼近了,人群还是不慌不乱,该买糖葫芦的依然递过去了零钱,正吃凉皮子的依然从容加了勺辣椒油,母亲抱着吹了鼻涕泡泡的孩子继续向前走,小摊贩们更加大声地吆喝。
而风瞬忽就到。那一瞬,一切声响似乎突然隐没了,只剩沙尘拍打着眼睛和脸面,早戴了眼镜的人暗喜着张望,更多人扭转身子背对了风头,护着自己和孩子。卖气球的人抓紧了绳儿,但还是被风带着急跑了几步。秧歌队此时也已散开,花花绿绿地夹在人群中,衣裙上的红花和珠子被风抖得飒飒作响。但很快,风头子就过去了,天地间漫下来一种持续着的温柔,在这种温柔的刮挠里,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或返回家里去。
过了早晨和中午的大热闹,还有下午和晚间的转九曲灯阵呢。
这九曲黄河灯阵可不一般,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全盘皆乱,所以必须是懂行人才能把灯杆按阵形在空地上严谨地布置起来。这是一个只等待人类进入的神秘之阵,它即将收纳人群在它的迷宫里走啊转啊,最终却又会毫不留情送每个人出去,像是肯定想告诉人们些什么道理的寓言。
秧歌队和人群吃饱喝足后陆续赶来灯阵前,接着又是一番在彩门外的唱赞、跪拜,不多时,九曲黄河阵阵门一开,两个和尚身披袈裟敲着铜锣,脚步匆匆带头进入九曲阵中开道,紧随和尚的是两个小鑔手,和着咣咣咣的锣声嚓嚓嚓嚓地边拍边跟。再接着是举着彩旗的年轻人,旗子后面,秧歌队和众人交织在一起一路跟进。
铜锣铜镲声伴着人的脚步不绝于耳,除了身前身后连缀的三四人外,每个人每过一个转角,都不知会迎面遇到谁。最后进入的那个人没走几步就看到领头的两个和尚疾步而来,走在中间的一转弯也遇到了这两个和尚,这阵布得奇!似乎进入的每个人都有可能相遇,但电石火光间,每个人也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人队在阵中被一种无形的力旋转着扭动着,相遇着分别着,阵中的人起初还看起来有些贪玩和兴奋,转着转着,正当就有人开始眩晕,有人开始有了莫名的感想和恐慌时,哗啦一下,就已经被带着走出了九曲阵,容不得回头。人们便似乎刚刚经历完了这辈子又新生了般,一时百感交集又有些心有余悸。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九曲黄河阵的奥秘吧,但人们都说这样转一转是很吉祥的,所以大人小孩都肯定是要来转一遭的。
转过九曲灯阵还要去看看大戏才算过瘾。
不管大小戏班,每个戏班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台柱子,也有那么一两个胖女子,台柱子的镇定和精彩最能对比出胖女子的呆拙可爱。人们都喜欢看这几个人。
《狸猫换太子》算是非常精彩的一出秦腔大戏了。台柱子们刚刚唱腔凄厉地带人下泪,一个转场,胖女子就腆着肥胖的腰肢,架着水袖一顿一顿地移上台来,即便把她放到了一排中的第三个,她也依然最为显眼。观众们就不得不收了泪,看她在台上跟着众鬟总慢半拍地拖动着水袖。幸亏宫娥们只舞一圈就要站定了,不然这女子非把人带出戏不可。
所有观众都坚持在等戏尾那一通喜气洋洋的唢呐锣鼓,因为这一通明亮的声响能彻底打散心底积攒着的苦闷和委屈,因为这声响中有着做人的初衷、答案和希望。
而风持续地刮着,似乎要缓缓揭掉去年的地皮、树皮和草皮。黄土山、青石山、红石山以及高高低低所有的山,黄河、无定河、窟野河、洛河以及大大小小所有的河都被摁在这风底下。有人说就是这风力造就了整个黄土高原,直到现在它也仍然在沉积沙土,磨痛人眼,但它也送来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呀,北方的人们对它说不清是爱是恨。
风就这样又一次充溢了整个北方。风在天地间,在地气的上方跑。地气在人们的脚下,在草木根下的土层深处催。风呼呼地响,地气默默加热升腾。
原以为无迹可寻的北方之春原来却也一样来得这样早!
它就在每一首颂赞天地神灵的秧歌里,在每一个震颤舞动着生命原力的躯体里,在倔强的石头缝里,在山间最早响起的鸟类号子中。
这就是北方的早春,虽不明朗鲜亮,但生灵们在混混沌沌中又一次领了冥冥中的旨意,各自知晓了又一年的路程。
要想让这北方的春天明朗悦目,那得硬等。等得人焦躁难安时,等得人都快失望时,风终于过去了,春风翻捡出一副小鸟骨架的同时,又把更多小鸟撒向了天空和枝头。地气也终于催开了桃枝上的第一个花苞,接着,很快地,整个北方世界的桃花、杏花、苹果花、棠梨花就会爆米花一样全部香甜地相继膨开。
而那时的花团锦簇,清歌欢笑又将是另一番别样风景吧。
作者简介:
李亮,女,1981年生于陕北,散文多发表于《散文》,著有长篇小说《大洛河》。